一個屢遭貶逐、多災(zāi)多難的文人,當命運再次把他驅(qū)逐到遙遠的荒蠻之地后,他依然不屈不撓,樂觀地傳播文化、興辦教育、施惠百姓。他就是被尊為“一代文宗”的蘇東坡。
此身流轉(zhuǎn)“付與造物”
北宋紹圣四年(1097年),蘇東坡被一貶再貶,貶到“天涯海角”的海南儋州。當時的海南,遠非如今美麗的熱帶度假天堂,而是荒蕪偏僻、遠離文明的“瘴癘之地”。
那年閏二月一個冷雨敲窗的清晨,蘇東坡接到來自朝廷的第五道貶謫詔命:責授瓊州(今海南瓊山)別駕,昌化軍(今海南儋州)安置,不得簽書公事。自紹圣元年到紹圣四年,蘇東坡在短短幾年中遭遇了人生的斷崖式跌落,從三品大員降至九品小吏,還被流放荒島。特別是被貶至海南時,他已年屆六旬,發(fā)齒脫落,身衰體弱。蘇東坡在《與王敏仲書》中寫道:“某垂老投荒,無復(fù)生還之望。”
東坡之不幸,卻是海南之幸。正如蘇公祠前的一副對聯(lián):“忠良勝跡存正氣,瀛海光輝啟文明。”是啊,當海南遇上蘇東坡,那是一種文明的千年邂逅;當蘇東坡來到海南,那是一種人生的幾度涅槃。
蘇東坡接到朝廷詔命后,冷靜地作出一個決定,僅帶幼子蘇過一人前行,并立下遺囑:“生不挈棺,死不扶柩。”此前他被貶到湖北黃州時,尚有妻子及兒子們相伴。而這一次,當他一葉孤舟渡海時,背后的風帆又為他樹起人生的另一座里程碑。歷史,有時就是以這樣一種悖論的形式存在著。
蘇東坡為何從惠州再貶至海南,歷史上有兩種說法。流傳較廣的是宋朝歐陽忞在《輿地廣記》中的說法,蘇東坡被流放惠州時寫了一首詩:“白頭蕭散滿霜風,小閣藤床寄病容。報道先生春睡美,道人輕打五更鐘。”好一首悠然舒逸的春睡詩。盡管,蘇東坡是獲罪貶謫之身,但他的詩詞文賦風靡天下,用現(xiàn)在的話來說,每有詩作即是“網(wǎng)紅”。遠在京城的宰相章惇看到此詩后妒火中燒,將寫著詩的紙狠狠地朝地上一扔,從齒縫間迸出一句話:“蘇子瞻尚爾快活!”于是,一紙貶令把他發(fā)配天涯。而陸游在《老學(xué)庵筆記》中的說法是,宰相章惇通過“文字游戲”來決定舊黨人物被貶的地點,蘇東坡字子瞻,“瞻”與“儋”相近,因此貶他到儋州。而蘇東坡的弟弟蘇轍,字子由,“雷”字下有“田”字,因此貶至雷州。
想必蘇東坡對以上兩種說法都不在意,他明白章惇的作為正是當今皇上宋哲宗的旨意。作為哲宗的老師,蘇東坡曾“日侍帷幄”伴讀五年,但這個心胸狹窄的天子卻對憂國憂民、時常直諫的老師心懷恨意。這一點被蘇東坡的幼子蘇過看破了,他在詩中寫道:“直言便觸天子嗔,萬里遠謫南海濱。”
好在,蘇東坡有著久經(jīng)歷練的曠達和隨緣則喜的能耐,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:“尚有此身,付與造物者,聽其運轉(zhuǎn),流行坎止,無不可者。”
海南,最終成就了這位在生命“至暗時刻”依然能活出精彩的蘇東坡。
朱崖從此破天荒
蘇東坡來海南的第一站,借住在海口破敗的金粟庵,即現(xiàn)在的蘇公祠所在地。
嚴峻的現(xiàn)實擺在蘇東坡的面前:這個地方不僅氣候惡劣、人們食不果腹,連喝水都相當困難。把自己“付與造物”的蘇東坡開始研究土質(zhì)、尋找水脈。他發(fā)現(xiàn)庵前的一塊下坡地每天早晚都有水氣漫出,于是果斷地指著那里說:“依地開鑿,當?shù)秒p泉。”鄉(xiāng)民們馬上動手鑿泉,數(shù)天后果真開出雙泉,分別名曰浮粟泉與洗心泉。
為了不耽誤流放日期,蘇東坡在金粟庵小住20多天后,便風塵仆仆地趕往貶謫目的地儋州。據(jù)《宋史》記載,儋州比??诟氖忛]塞,環(huán)境也更惡劣。誠如蘇東坡在《桄榔庵銘》中所言:“海氛瘴霧,吞吐吸呼。蝮蛇魑魅,出怒入娛。”好在蘇東坡初到時,州守張中知道他的才華與名氣,更同情他的不幸遭遇,因而讓他棲身于陳舊的官舍之中。但沒過多久,朝廷發(fā)現(xiàn)了這一情況,不僅將蘇東坡逐出,還罷黜了張中。
于是,蘇東坡只能在清寂的儋州城南桄榔林中買了一塊地,和兒子蘇過、數(shù)十名學(xué)子及鄉(xiāng)親一起,架木上梁,結(jié)茅椽居,起名“桄榔庵”。據(jù)說,桄榔庵落成的那天傍晚落霞似火,為陋室抹上了一層絢麗的光澤。居士入庵清凈修煉,蘇東坡在寫給牽掛他的友人的信中這樣描述那里的生活:超然自得,不改其度。
儋州迎來了一位杰出的文化使者,天涯海角升起的文明曙光,改寫了海南的文化歷史。
在那困居逆境的日子里,蘇東坡依然堅持有儀式感的生活:晨起時迎著清涼的海風洗臉梳頭,即“旦起理發(fā)”;午間臨窗盤坐在蒲團上閉目打盹,為“午窗坐睡”;晚上則在爐邊洗腳遐思,是“夜臥濯足”。這便是他所說的“困厄之中,何所不有”。
整個書院的中心是載酒堂,名字取自《漢書·揚雄傳》中“載酒肴,從游學(xué)”的典故。這是蘇東坡來此創(chuàng)辦的學(xué)宮,可以說是海南教育史上的圣地。在“飲食百物艱難、藥物醬酢等皆無”的艱難中,蘇東坡首先想到的是創(chuàng)辦教育。
從此,載酒堂響起了學(xué)子們的瑯瑯書聲,彌散出筆墨的清新芳香,成了整個海南的最高學(xué)府。這個在內(nèi)地創(chuàng)辦多家書院的“宋代第一才子”,在此講學(xué)明道、教化日興,播下了讀書的種子。
歷史以重筆濃彩刻錄下了這一豐碑:在蘇東坡來海南前,海南沒有出過一個真正的讀書人,他在此培養(yǎng)出第一個舉人姜唐佐、第一個進士符確。
當姜唐佐赴京趕考前夕向恩師辭行時,希望恩師在自己的扇面上題詩,蘇東坡臨風拂須,豪邁地寫下“滄海何曾斷地脈,朱崖從此破天荒”的句子。
自此以后,海南學(xué)子在科舉中屢屢金榜題名。經(jīng)宋元明清,海南共出舉人767人、進士96人,而其學(xué)脈文心正淵源于載酒堂那石破天驚的書聲。
望京亭寄托家國情
“一封朝奏九重天,夕貶潮陽路八千。”在中國文化譜系中,貶官是一種獨特的文化現(xiàn)象。從最早的屈原到后來的韓愈、柳宗元、范仲淹等,能真正做到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”的并不多見,蘇東坡可算是其中一人,可謂創(chuàng)造了一種“貶謫人生”的生活范式。
為了幫助鄉(xiāng)親們治病去疾,精于茶道的蘇東坡得知文昌地區(qū)的銅鼓嶺盛產(chǎn)“茶中靈芝草”鷓鴣茶,不顧年邁體弱,跋山涉水來到銅鼓嶺上山尋覓采摘。
望京亭中至今依然保留著茶臺與石凳,似隱隱可聞到清醇馥郁的鷓鴣茶香。遙想當年,蘇東坡在采完鷓鴣茶后小憩在此,一邊品著清茗一邊遙望京都時會有怎樣的思緒?從“一蓑煙雨任平生”到“也無風雨也無晴”,從“蒼梧獨在天一方”到“此心安處是吾鄉(xiāng)”,如果說當年他被貶至黃州、惠州時還有官場再起意愿、尚存繼還朝廷的希望,那么置身海南后,他已獲得了精神解脫,將自己的人生徹底地歸于這片土地。他在《別海南黎民表》中深情地表達:“我本海南民,寄生西蜀州。忽然跨海去,譬如事遠游。平生生死夢,三者無劣優(yōu)。知君不再見,欲去且少留。”蘇東坡對朝廷不再留戀,但對于國家的前途命運、百姓的生活遭遇,仍時刻牽掛于心。為此,他提筆在亭上題寫“望京亭”,以表達深深的家國情懷。
1100年,宋徽宗即位,朝廷頒行大赦,蘇東坡復(fù)任朝奉郎。蘇東坡結(jié)束三年的海南流放生涯,被赦北還。
北歸途中,蘇東坡在常州逝世,享年六十五歲。臨終前,他依然情系海南、心寄儋州:“問汝平生功業(yè),黃州惠州儋州。”(節(jié)選自《朝花時文》 王琪森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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