隨著視頻平臺從曾經的“搶項目”到“斃項目”,意味著平臺與內容公司的主動權根本性調整,這將掀起影視公司的新一輪大洗牌,而這次,將具有真正的顛覆性。
“難,真的太難,舊債連新債,本錢都還沒收回來,還能怎么樣呢?”在談到經營狀況時,一位橫店影視器材租賃店老板對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說。
4月初的橫店,春光正好,然而人流蕭條。當記者來到橫店政府旁的橫店影視產業(yè)實驗區(qū)時,不少門面閉門,寬闊的騰訊眾創(chuàng)空間因為人流稀少,更顯宏大;幾位當?shù)刂心陭D女占據著偌大學習室;諸多“名導工作室”,只剩下辦公桌。
4月末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再度到訪,多位器材店老板告訴記者,情況并未根本性好轉,“今年到現(xiàn)在只接了一個劇組,去年上半年能接4-6個組。”有老板稱。
全國同此涼熱,北京狀況亦不樂觀。清明節(jié)期間,記者走訪號稱北京劇組試鏡大本營的西大望路陽光旅店,發(fā)現(xiàn)寒冬正在加劇。當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到訪時,擁有八十間客房的陽光旅店,只駐扎著四個劇組。“今年我們寒冬,沒那么多戲”,正在酒店籌備院線電影《我的青春不再見》的導演劉渂說。在記者4月末的二度探訪中,駐扎劇組略有增加,但開機率依舊處于低位。
另有偶像藝人向記者透露,北京近三分之一劇組停擺,“有一資深選角副導演,現(xiàn)在轉行用朋友圈做微商”。記者從多位行業(yè)人士處了解到的情況更為惡化,項目停擺率,遠高于三成。
上市公司業(yè)績也并不樂觀。業(yè)績最好的華策影視(300133.SZ),去年營收57.97億元,同比增長10.52%,凈利潤2.11億元,同比下降66.71%?,扣非凈利潤1.21億元,同比下滑78.22%?。慈文傳媒(002343.SZ)、驊威文化(002502.SZ)、唐德影視(300426.SZ)去年業(yè)績均為虧損。
行業(yè)整體向下的誘因,很大程度上來自視頻平臺與影視公司相互博弈的歷史性轉折。有上市影視公司高管向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透露,現(xiàn)在大量項目被視頻平臺“擱置”,價格“攔腰砍”,甚至成為砍價第一步。“優(yōu)酷受楊偉東案發(fā)事件影響,很多項目都停了,愛奇藝、騰訊也趁機放緩購劇節(jié)奏。很多項目本來都籌備差不多了,但就是開不了機。”他說。
也有電影上市公司中層向記者坦言,公司大部分網劇項目都已停工,因為“視頻平臺不要了”。
隨著視頻平臺從曾經的“搶項目”到“斃項目”,意味著平臺與內容公司的主動權根本性調整,這將掀起影視公司的新一輪大洗牌,而這次,將具有真正的顛覆性。
蕭條上下游
見到橫店影視器材租賃店老板趙蘭(化名)時,她正坐在辦公桌上看資料、嘆氣,工人們則在另一間門面無所事事。
趙蘭現(xiàn)在面臨的局面是——盈利驟減。“原來四五十個劇組,今年才十幾個,還都是小劇組,有些甚至直接從北京帶器材來,生意難做。”她說。據橫店影視城官網劇組動態(tài)公告顯示,4月30日—5月7日共有27個劇組正在拍攝中。
同時,趙蘭還陷入了虧損狀況下器材被迫高價升級的逆循環(huán)怪圈。“生意難做,但是器材必須升級,否則沒人租,隨便一個機器就是幾十萬,換個燈泡2000塊,上一輪機器升級貸款都還沒還清,這一輪升級又來了。”趙蘭對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無奈表示,此外,還有高漲的房租涌來。“投了這么多錢,根本退不出來,只能等。”她說。
趙蘭的焦慮具有普遍性。在4月底的采訪中,另有影視器材租賃店老板表示,其從2018年9月份開始虧損至今。“2016年毛利潤能達到100萬”,他感嘆道。同時,有多位老板稱,器材租賃價格并未出現(xiàn)下滑,因為“根本沒人租,降了也是白搭”。
演員狀況亦是慘淡。在北京陽光旅店走訪時,記者遇到了北京電影學院科班出身演員楊柳(化名)、在廣州體育學院播音主持專業(yè)畢業(yè)后成為演員的馬芯妤及喜劇演員二真(化名),她們都在艱難尋找工作機會。整個影視行業(yè)近兩年大環(huán)境不佳,三人都已相當長時間未接到戲。“心理壓力特別大,整個內心是一個崩塌的狀態(tài)。”二真說。
頭部內容公司亦面臨著壓力。在近期的專訪中,知名制片人、歡娛影視創(chuàng)始人于正告訴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,其正在拍攝的古裝劇項目之一,平臺給了極低價格,“幾乎持平成本”。“我不拿兼職制作人費了。”于正道。
于正古裝劇項目的慘淡,有其特殊性。“古裝劇確實不被鼓勵,政策大刀還沒有落地,平臺也沒有必要為了某一部古裝劇承擔風險。(基于政策風險)現(xiàn)在古裝劇肯定會搶播出檔,平臺實際上是不缺劇的。”前述影視上市公司高管分析。
作為行業(yè)最頭部的影視上市公司們,去年業(yè)績更難言樂觀。慈文傳媒去年凈虧損10.94億元,同比下滑367.93%?,影視業(yè)務毛利率直降,僅為1.7%,同比下滑40.35%?;驊威文化凈虧損12.77億元,同比下滑449.58%?,商譽減值是重要原因;唐德影視凈虧損9.27億元,其營收僅為2.72億元,虧損主因來自《巴清傳》未能正常播出。
歡瑞世紀(000892.SZ)雖然凈利潤3.25億元(同比減少23.09%),但年報被保留意見。仍未正常播出的電視劇《天下長安》,應收賬款賬面余額達5.06億元,歡瑞管理層按照賬齡分析法計提壞賬準備0.25億元。天健會計師事務所認為,無法獲取充分、適當?shù)膶徲嬜C據,以判斷《天下長安》對應收賬款可收回性的影響,因此,無法確定是否有必要對《天下長安》相關應收賬款的壞賬準備作出調整。
大IP失靈
當前,影視公司從上到下的全行業(yè)蕭條,背后是視頻平臺的戰(zhàn)略性策略轉移,當然,此前一波泡沫吹起,與平臺“爭奪內容”有著莫大關系。
前述上市影視公司高管透露,目前,很多中小公司項目,已經無法從視頻平臺發(fā)行。“他們想通過我們這樣的大公司渠道搭售,但很多項目本身就有問題,平臺已經過了求量的階段。”他說。
另一邊廂,平臺們不斷推翻已有合作。隨著原優(yōu)酷總裁楊偉東因涉貪腐被警方調查,優(yōu)酷大量原有劇集項目合作停滯,競爭壓力降低的騰訊、愛奇藝,立馬跟隨優(yōu)酷“放緩”策略,三家“休戰(zhàn)”趨勢明顯。
“?‘楊偉東案’里面太多利益關系了,阿里肯定會再重塑,這是正常局面。原來三國鼎立的時候,大家很穩(wěn)定,一個網站壓價了,其他兩家肯定會順勢降價。但是,視頻網站現(xiàn)在已經握有相對壟斷和霸權的渠道地位,正好借勢壓一波價,對他們來說是個好生意。”與各家視頻網站多有接觸的行業(yè)高層對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說。
視頻巨頭們亦不否認這一局面存在。3月末,在雪球中概峰會上,愛奇藝首席內容官王曉暉表示,新媒體版權從一千七八百萬,降到現(xiàn)在的八百萬,而大部分是在三四百萬。“我們再也不搞軍備競賽了,這個行業(yè)天生是寡頭壟斷行業(yè),不可能獨家壟斷,理智、合理的競爭,合理的外部條件如果都具備的話,都能盈利,這個趨勢去年也顯現(xiàn)出來了。”他說。
王曉暉所言的趨勢顯現(xiàn),背后有著多種因素助推。重要一點是,之前業(yè)內迷信的大IP模式破滅。很典型的例子是,《天盛長歌》《武動乾坤》等劇集遠低于預期的播放成績。
“后來發(fā)現(xiàn)這個邏輯(大IP模式)不成立了,當潮水迅速退去的時候,這個行業(yè)真的是遇到了很大的危機。”王曉暉稱。
另一個原因在于,經濟增長放緩與線上流量見頂疊加,互聯(lián)網巨頭都在尋找新的生態(tài)級業(yè)務,視頻平臺燒錢的引擎日漸熄火。愛奇藝的現(xiàn)金流可持續(xù)性一直是業(yè)內關注問題,其對策之一,是在不到半年時間內第二次發(fā)行可轉債;騰訊至關重要的游戲收入也在放緩;阿里更令市場遐想的是云業(yè)務。
“他們(巨頭)做這一行容易背負業(yè)績壓力,很容易短視,且匯報層級鏈太長,不夠靈活。很難真正做好。”有知名電影公司創(chuàng)始人對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說。對于他的說法,包括導演、投資人在內的多位行業(yè)核心人士表示認同。
熱錢流出
寡頭們“握手言和”,對影視公司們來說,無異于切掉了最重要的資金來源與業(yè)績出口,融資也愈加艱難。“現(xiàn)在融資成本非常高,銀行貸款也不給批,對于大公司相對好些,小公司更慘。”前述影視上市公司高管透露。
行業(yè)融資印證著這一說法。據Wind數(shù)據顯示,2015年5月到2019年5月四年間,電影與娛樂行業(yè)投資明顯呈斷崖式下滑趨勢,存在2016年及今年兩個明顯低點。在2015年,行業(yè)投資金額為130.91億元,次年降為64.52億,腰斬過半;隨后進入上揚快車道,在2018年投資金額達到537.77億元,今年將過半,投資金額僅為2.62億元。
“我們現(xiàn)在不以高估值投資任何純內容公司,風險太大了。”此前,合鯨資本創(chuàng)始合伙人霍中彥對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說。有接受采訪的多位投資人對霍中彥說法表示認同。
“行業(yè)融資的高點,是幾家大影視公司的頻頻高估值融資,包括騰訊直接入股檸萌、閱文155億收購新麗等,破滅從幾部大劇‘撲街’開始,加上大環(huán)境也變了,這是個緩慢又迅速的過程。”前述行業(yè)高層稱。
融資處境的艱難,與行業(yè)監(jiān)管收緊有關。2006年-2015年間,由于國內文化傳媒產業(yè)基礎較為薄弱,在此期間政策端對傳媒行業(yè)融資、稅惠方面均給予支持,大力推動產業(yè)發(fā)展。
2018年以來,傳媒行業(yè)政策監(jiān)管升級,在嚴控內容監(jiān)管口徑的基礎之上,監(jiān)管方對上游要素及下游渠道運行的規(guī)范性均進行了大力整治。?“演員薪酬”?“陰陽合同”“稅收問題”等行業(yè)規(guī)范性監(jiān)管措施落地,行業(yè)主要參與者也發(fā)布相關自律文件。
眼下,影視行業(yè)依舊處在調整期。“稅補風波已經過去了,現(xiàn)在影響更多在業(yè)務層面。很多大咖演員不愿意降價接戲,依舊觀望,導致很多項目開不了機,特別是頭部項目。”前述影視上市公司高管道。
愛奇藝CEO龔宇也在2月的分析師電話會議上表示,演員價格直降,“目前一個頂級演員的片酬是5000萬元人民幣,以前曾經高達1.5億元。”他說。
艱難重塑
行業(yè)冰凍背后,隱含著深度轉折——寡頭化視頻平臺愈加占據主導權。行業(yè)對此早有預期,只是,沒想到來得這樣早。
“行業(yè)的水深淺,平臺已經摸得差不多了,相對壟斷的渠道也已確定,開始在建立更適合自己的行業(yè)規(guī)則。”前述行業(yè)高層道。
這一天遲早要到來。業(yè)內共識是,在內容行業(yè)微笑曲線中,IP(創(chuàng)意策劃)、渠道(宣發(fā))分列價值鏈最高的兩端,影視公司所代表的內容是生產,處于價值鏈底部,且隨著時間推進,兩端越發(fā)走強。IP方面,視頻網站背后的巨頭擁有強大資金鏈,由此,在原創(chuàng)IP?、采購IP?、合作IP及變現(xiàn)上均具有優(yōu)勢。到最后,極端局面是,全行業(yè)都在為平臺打工。
在巨頭生態(tài)建立的過程中,影視公司也在面臨著殘酷大洗牌。“現(xiàn)在最慘的是‘腰部’項目及其背后的公司,積壓最多,形成?‘堰塞湖’,市場還是缺頭部內容,而頭部只能由大公司做,‘馬太效應’將加劇。”前述影視上市公司高管認為。
此外,他還透露,各家平臺對頭部內容依舊出手闊綽。“優(yōu)酷開閉門會,也明確表示要做4個億以上的項目。”他道。
也有不同觀點。數(shù)據平臺骨朵CEO王蓓蓓認為,強勢的平臺對小公司是種機遇,大公司溢價反而會相對降低。“大公司最強的,是組盤能力,但大IP和大明星的隕落,使得他們高度依賴的優(yōu)勢變得雞肋。很多所謂‘大劇’,其實是‘腰部劇’,頭部劇并沒有那么多,這樣一來,大公司業(yè)績很可能要靠極少數(shù)量的劇集來實現(xiàn),那就要靠運氣了。但小而美的公司,反而在平臺拉平一切后,容易冒出來。”她對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說。
也有公司選擇第三類路徑。歡娛影視CEO楊樂曾向記者表示,橫向打開全球市場,是歡娛出路之一。“歡娛的管理團隊是由馬來西亞和香港的國際人才構成。”她介紹。
同時,愈加占據主導權的平臺,在自身轉型過程中,亦會重新塑造影視公司。從to?B(廣告收入)轉向to?C(會員付費)就是趨勢。愛奇藝去年財報顯示,凈虧損擴大至35億元,但各項業(yè)務數(shù)據樂觀。其中,去年會員服務營收106億元,同比增長72%,超過了廣告收入。龔宇也多次公開表態(tài),靠會員收入,相對廣告更為可持續(xù)。
在購劇模式上,愛奇藝也在做著to?C的探索。去年末,愛奇藝高級副總裁耿聃皓向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透露,網劇制作方與平臺分賬比例已從原來的5:5增加到了7:3。耿聃皓表示,2018年,愛奇藝上線的分賬網劇119部,A級增長超過了50%。“對于付費分賬網劇來講,我們基本目標是中小制作的一些精品內容,通過付費分賬的發(fā)行渠道來獲得高額回報。”他說。
耿聃皓亦坦承,從數(shù)量上來講,愛奇藝的分賬片已經過半;但從內容成本來看,版權劇依舊占大頭。“分賬劇是風險、收益共擔,版權劇制作方則是旱澇保收;并不是頭部劇在往分賬走,而是越來越多做頭部劇的公司分出一部分精力和資源在做分賬劇。未來分賬一定是趨勢,因為分賬能真的檢驗出好作品。”他說。記者還了解到,在愛奇藝,獨播分賬劇會得到更高待遇。
王蓓蓓表示,在分賬浪潮中,影視公司經營風險將大大增加,這將減少劇集拍攝中的浪費,且將更注重內容本身。
站在當下節(jié)點,此輪寒冬對影視產業(yè)本身,也有著刮骨療傷之效。前述影視公司高管就認為,整個行業(yè)確實越來越重視內容。“大咖隱身,新人開始輩出,用新演員平臺就重視劇本,對于內容本身還是有好處。真正有好作品的公司一定能在市場里脫穎而出。”他稱。
知名編劇龔應恬也告訴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,現(xiàn)在,身邊好編劇的工作越來越多。
“行業(yè)已經觸底,會慢慢緩過勁來,這取決于兩個推動力,一個是騰訊、阿里的繼續(xù)投資,另一個,則是廣告的慢慢回升。”王蓓蓓說。